***第六章 黑獒
距離卡瑪多北方數公里的一處雪堆下，周子瑜打了個寒顫，手腳並用爬出雪堆，在附近尋了一處岩坳縮進去避避風雪。
她花了十分鐘才接受自己僥倖從雪崩中活命的事實，但困難的還在後頭，這裡不僅雞不拉屎，鳥不生蛋；前頭沒村，後頭沒店，載著物資的坐騎也早在雪浪侵襲時被沖散了，身上只餘下一把獵刀、衣物及揣在兜裡的兩塊火石。想要辨別方向，天空一片灰暗，到處都是這樣灰白的色調，唯一不同的是此處河谷有坡度與急彎。
幸好被雪崩沖走時沒消耗太多體力，周子瑜靜靜地思索著乾季的河岸邊多的是雨季時大水沖刷留下的洞穴，深淺不一，運氣好的話，也許能在天黑前找到地方過夜。
主義已定，她緊了緊身上僅有的一套衣物，踏上腳踝深的積雪，開始尋找能供藏身的地點。
這一段路是緩下坡，下坡的盡頭是一處支流匯聚的河谷，再向下走，或許就能找到有人居住的小村了。
但到了下坡盡頭後，她徹底放棄了要找到村莊的如意算盤，眼前的河谷只是另一處看不到盡頭的緩下坡，別說村莊了，任何生物經過的足跡都沒有。
看看手上的發條表，大約是下午四點，再過一個小時天就要黑了，她抬頭看看天色，雖然差距不明顯，但足以辨出方位，下坡是往東，上坡是往西。
她邁開腳步，向東方出發，這裡的積雪剛過腳掌，走著不算太費力。
恍惚之間，眼前紛飛的雪霧中似乎有一抹黑影緩緩浮現。
周子瑜抹了抹護目鏡，停下腳步、瞇起雙眼努力看向迷霧的另一端，確實有黑影，並且正在向自己靠近。
她心裡的警鐘大響，且不說這裡荒山野地的，幾年前縣政府為了安全，已經規劃了專門給牧羊隊走的路線，她有十成把握，這裡絕對不是那些人跡繁雜的道路。
所以眼前的黑影，可能是野獸，或群聚路過的草食性動物。
她找了一處小坡坡腳趴下，暗中看著黑影接近。
是野狼，是一群野狼。
灰色的皮毛在一片淨白的落雪中格外顯眼，靈敏的嗅覺伴著一雙雙飢渴的視線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周子瑜注意到群裡的幾隻狼已經瘦得皮包骨頭，餘下的身板看上去也不怎麼結實，毫無疑問，狼群已經多日未進食。
似乎從雪崩中存活已經用盡了所有運氣，現在，只要狼群接近，她就只是狼口下無法脫逃的肉。
周子瑜幾乎是整個人伏在地面上，雪很大，不多時便將她的身型掩進那片純白中，冰雪鑽進層層衣衫，碰到較高溫的人體旋即融化成液態，刺骨的寒意被衣服布料鎖著，緊緊貼在皮膚上，比高原上呼嘯的冷風更能實際地感到雪天嚴寒。
這窘境尷尬得很，不出去等於甘願被凍成冰棍，出去了就是狼群許久不遇的大餐。
侵入肌膚表層的融雪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堆積，有一部分因接觸到外頭的冷空氣而結成固體，凍傷造成的疼痛正在緩緩擴散。與此同時，狼群踏過雪地的摩擦聲也正步步逼近。
也許有那麼一點機會，狼群會忽略她的氣味，就這樣往河谷上游繼續尋找能填飽肚子的食物。
她錯了。
狼群在周子瑜藏身的雪堆邊停下腳步，伸出口鼻對著這可疑的小丘又聞又看，讓她只能在雪下縮著身子，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半晌，似乎有細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近在耳際的粗重氣息也消失在狂風中。
周子瑜又趴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起身，一抬頭，就跟一對凶狠的目光對上眼。
狼群沒有離開，而是將行蹤隱藏在冰天雪地之中，等待獵物放下警戒，落進牠們設下的陷阱裡。
領頭的灰狼露出一口白牙，發出一陣低吼，呼出的氣息在低溫環伺下化成一片片白霧。
周子瑜抓緊時間，立起身、抽出柴刀，緩緩後退，但隨即有幾頭身型較為壯碩的狼攔住她的去路。
領頭狼看了眼她手上的武器，退出圈外，低吠一聲，便有幾隻身型較為瘦小的狼撲上來，周子瑜揮動柴刀，砍傷一隻、踢開一隻，卻被第三隻撲倒在地，其他的狼更是見獵心喜，一湧而上。
她用柴刀奮力抵著面前惡狼的血盆大口，還得分神四處翻動，躲避其他狼隻的襲擊。
一人多狼在雪地裡纏鬥著，掙扎之間，周子瑜手上的柴刀劃開了面前那頭狼的下顎，惡狼哀號一聲躍開，讓同伴取代自己的位置；周子瑜也並非省油的燈，趁著這空隙翻身滾到一旁立起，砍倒兩頭在外圍阻路的狼，緊接著撒開兩腿就跑，然而幾頭腳快的狼不多時便迎頭趕上，再度將獵物撲倒在地，並且一張嘴就朝喉嚨咬下。
周子瑜手腳全被制住，無法抵抗，只能眼睜睜看著利牙落下，閉目待死，然而在尖牙觸及頸部的前一刻，一股巨力橫空而來，將壓在她身上的惡狼全數撞開，旋即免了一場性命之危。
奇怪的是，狼群進食失利之後，沒有立即上前攻擊，而是在一段距離外低聲怒吼。
周子瑜睜開眼睛，一個巨大的黑色身影就立在身側，狼群則圍在數尺外，雙耳皮毛豎得筆直，嘴唇掀起露出一口尖牙，是野獸遇見天敵時常見的反應。
她坐起身，細細端詳這突然出現的龐然大物。
一身墨黑的長毛覆著身形輪廓，一雙耳朵自長毛中立起，身材精實，在這嚴寒朔風中依然直挺挺地立著，琥珀色的雙目睥睨著面前的狼群，不見一絲恐懼，反而有股居高臨下的傲氣，就連最壯碩的狼個頭也比牠小了一大截。
是一只野獒，藏人神話中最兇猛、也最為難馴的野獸，不久前將她從一群惡狼口中當頭搶下。
雖然暫時脫了險，周子瑜卻沒有將握著柴刀的手鬆開，畢竟野獒與家養的獒性格相比更加兇悍難馴，攻擊家畜或是人類的事件時有所聞，難保這貨腦子一熱就撲過來把自己當晚飯吃了。
黑獒和狼群對峙了好一會兒，始終是按兵不動，狼群這廂耐不住飢餓，領頭狼命令的吼聲一下，便張牙舞爪地衝上來。
黑獒看著狼群進攻，眼中閃過一絲凶光，後頭幾隻身型較為瘦小的狼被這氣勢一嚇，便縮頭夾尾、不願意上前了。
面對餘下幾隻較為健壯的狼，黑獒微微矮下身，待得第一頭狼撲上前，後腿蓄力向前，一跳、一撞，便看到一條灰色影子飛出老遠，接著穩住重心，先閃身避過第二頭狼的襲擊，再張口咬住第三頭狼的頸部，那狼連哀號都來不及，只聽一聲脆響，黑獒鬆口，被咬斷咽喉的狼只能倒在地上抽搐，汨汨流出的鮮血在潔白的地面上綻開一朵猩紅的花。
掠食著間的戰鬥並未因一條生命的流逝而中止，更多飢餓的狼前仆後繼，黑獒不敢大意，一舉一動皆是凝神以對，除了將有膽接近的惡狼咬傷驅離之外，還不時留心身後的人類是否安好。
在激烈的纏鬥下，不到半鐘頭的時間，雪地上便橫七豎八地躺滿受傷或是死亡的狼，血跡與打鬥的痕跡更將此處弄得滿地狼藉。
即便是像獒這樣強大的野獸，歷經長時間與同是掠食者的狼群周旋，體力也逐漸到了頭，惡狼眼見機不可失，不再單兵蠻幹，而是改為打帶跑的車輪戰，打算藉此消耗黑獒所剩無幾的體力。
面對如此困境，黑獒仍舊不見絲毫畏懼。眼見當頭的惡狼撲上前，竟是不閃不避，反而將自己厚實的右肩撞進狼口中，任由尖牙扎扎實實的嵌進皮肉裡。
野狼面對這一招顯然是矇了，不僅鬆開最具威脅性的牙口，還在原地頓了頓，而這幾秒的空白對對手來說，足以掌控全局。
黑獒暴喝一聲，上前一步，大口反咬在狼的肩關節上，只聽一聲脆響，配上一聲淒烈的長嚎，惡狼的左前腿被猛獸強力的下顎硬生生鉗斷，身體跟著癱倒在地，黑獒上前兩步，一雙前肢踩上惡狼的胸骨，只稍稍施力，便聽見一連串骨骼碎裂的聲響不絕於耳，下頭的狼白眼一翻、舌頭一吐，眨眼便沒了聲息。
餘下的狼見了這情景，紛紛縮頭縮尾躲到後頭，誰都不願意上前直面野獒的兇猛。
領頭的狼只再虛張聲勢了一小會兒，便領著殘兵敗將遁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雪夜中。
周子瑜在一邊凍得四肢發麻，天色在激烈的打鬥中不知不覺地暗了，除了碰撞、雜亂的腳步聲和尖牙扭斷關節的脆響外，她對面前幾尺處發生的一場血戰一無所知，直到黑獒溫暖的身子貼近自己，她才知道自己剛剛逃離成為野狼晚餐的命運。
「謝謝你啊。」周子瑜縮在岩壁腳下，雖然全身抖得像篩糠，卻仍不忘揉揉四肢的肌肉以便活動。
黑獒噴了口氣，靠得更緊了些。
大狗的體溫透過層層衣衫流入體內，周子瑜四肢知覺逐漸恢復，她小心翼翼地扶著岩壁起身，蹦了幾下，確定行動無礙。
才剛站定，黑獒的頭便一直抵著她的大腿，似是想把這人推向某個方向。
「這邊嗎？」周子瑜試著和牠溝通，「可是我看不著前面有啥啊……」
黑獒低吼了一聲，繼續推著她。
周子瑜無奈地往前移動了幾步，反正被狗子整死是死，不走在這裡凍著也是死，不如就讓牠推著走，在這狂風驟雪中，她早已失去了選擇的權利，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就是眼前這個毛絨絨的黑大個兒。
風雪比早時又更強勁了些，周子瑜原先還能靠著自己的力量走，後頭體力耗得凶了，基本都是依著黑獒在後頭推搡的力量走。
黑獒看著她沒勁兒了，便咬著她的褲腿，把人拖到一旁的石堆邊避會兒風雪。
周子瑜連說話的氣力也無，只能用柴刀刀尖抵著大腿讓自己維持清醒，她知道要是在這裡睡著，很有可能就再也無法醒來。
還不到一刻鐘時間，黑獒便開始頂她的屁股催她走，雖然體力只恢復了不到三成，周子瑜仍是掙扎著起身鑽進風雪中，前方的地勢漸低，積雪也自腳踝升上小腿肚，行走更加困難。
大約走出幾丈遠，黑獒便挪到前側，為她在積雪中開出一條小路，以減少多餘的體力消耗。
周子瑜就這麼迷迷糊糊地順著黑獒的引導走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積雪漸淺，腳下也有登高的實感，而那被風雪壟罩的黑暗中，似乎有一處山坳特別靜，不受風雪侵襲。
再往前一些，風雪漸弱，她回頭望了望，似是有被高大的山壁阻住，但因為天色昏暗，看不真切。
這時，黑獒突然揪住她的褲腳，把她拖進一處黑暗中，周子瑜一回神，便看見了地上寥寥無幾的火星子。
是生火留下的炭堆，她打了個寒顫，這等荒山野地竟然有人藏身其中？
黑獒低吼了一聲，將她從沉思中喚醒，周子瑜摸了摸身上，僥倖還剩一小把火絨，便拿出來就著火石點著了，擱在柴堆上，不一會兒，火焰沿著餘下的炭漸漸燃起來，目不能視物的黑暗也因此退去了不少。
黑獒帶到的地方是一處洞穴，良好地阻隔了外頭狂風驟雪的天氣，只餘下細小的風聲在空中迴盪。
周子瑜這才放下懸在心口的大石，在火堆邊坐下，早先壓在心底的恐懼與焦慮，也在此刻一股腦地湧上心頭。
啜泣聲夾雜著燒柴的嗶啵響，點綴這片沉重的寂靜。
黑獒沒有靠過來，只是趴在火堆的另一頭，琥珀色的眸子籠著一片陰影，看不清晰。
待面前的人類冷靜下來，牠才變戲法似的叼了片肉排在嘴上，走到她身邊發出幾聲輕吠。
周子瑜抹抹眼淚，抬頭，看到新鮮的生肉，疑惑地指指自己。
黑獒歪歪頭，鬆口把肉排扔在她手上，便逕自回頭，揀個靠近角落的火堆睡下。
周子瑜看看大黑狗子，再看看自己手上的生肉。
「讓我吃生肉麼……」正要硬著頭皮張口咬下，眼角餘光瞄到面前的火堆。
「唉傻了傻了……」她有些氣惱，敢情是上天帶走運氣的同時還順手撈了點智商去。
一陣無聲的手忙腳亂之後，肉排終於安安穩穩地被插在火堆邊，在熱力的催化下飄出濃厚的肉香味兒，饞得她口水直流，好容易把兩面烤得金黃金黃，空了大半天的的肚子才得到救贖。
解決過口腹之慾，用融雪淨過手，接著便是休息的問題了。
周子瑜裡裡外外走了幾次，只發現一床擺在火堆邊的矮榻，上頭整整齊齊地舖著一件厚毯。
歷經一天的折騰，看著那床榻只覺得好像在對她招手似的，她已經累極，無法再多想什麼，一手掀開毯子，一頭便鑽進去，安然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