獒歌-05

***第五章 卡瑪多之難

結束在色紮的休整後,好天氣似乎也到了盡頭。

離開色紮鄉時,已經見不到湛藍的天空,只有烏雲罩頂,抵達丁青縣縣城外圍時甚至下了點小雪。

氣溫比起前些天降了不少,羊隻一只挨著一只走,嚴重拖延了趕路的節奏,本來抵達覺恩只要一天,愣是給拖成兩天。

可羊群的錯,能怪誰呢?

牧羊隊繼續行走在山道上,下一站是美如丹達,位於丁青縣前往類烏齊縣的山道上。

村很小,因為連續兩天落的細雪,房頂上都鋪著一層薄薄的白。

他們在村東的一處空地上歇下,公路對面,另一處空地上也歇著一支牧羊隊。

周大過去寒暄了幾句,得知他們是從色紮附近出發的,也要去昌都,只是和昌都那頭的約定時間比周大足足晚了七天。

周大問他們這麼晚下山怕不怕風雪,牧羊人無奈地搖搖頭,沒法,孩子工作,自己一人沒法在最好的時節帶羊群出發。

周大回到自家營地,周二值守不在,周子瑜窩在帳裡小歇,準備接夜班。

落雪的夜晚難得無風,他把最後一點柴扔進火堆,明明也是勞累了整天,一會兒還得守夜,卻是一點睡意也無。

這樣可不好。

馬蹄得得聲漸近,眼見是到了交班的時間。

「哥,怎麼沒歇下?」周二栓好馬匹,快步走到火堆旁,讓火堆的溫熱洗去外邊帶來的寒意。

「不知道,」周大撥弄著火炭,「可能是……」

一句話還沒說完,帳裡窸窣聲想過,裹成粽子的周子瑜從裡頭爬出來,嘴裡黏黏糊糊的念著,「交班交班……」

「子瑜。」周二突然開口。

周子瑜抬頭,一雙惺忪睡眼盯著火堆旁的兩人。

「烤會兒火再去吧。」周二指指身邊的空位。

周子瑜揉揉眼睛,穿好鞋子,一邊搓著手、一邊坐下。

三人都盯著火堆出神,不發一語,直到小姑娘默默起身,跳上坐騎,奔向無邊黑暗,周氏兄弟才將目光移向對方。

「去睡吧,大哥。」周二說道。

「老二,你記不記得每次要來大風雪,我都睡不著覺?」周大的臉色有些凝重。

周二臉明顯黑了,半晌才回應,「好像真要下雪了啊……」

美如丹達以西向卡瑪多方向並不是這趟最難走的路,後頭往昌都還有一段必須在海拔4800公尺至4200公尺之間爬上爬下的雪地。只要老天不給臉,一段平坦的河谷也能平添許多未知的艱險。

周氏兄弟心裡明白的很,周子瑜在場的時候,卻隻字不提。

「為什麼不和小傢伙說?」周二難得正兒八經地說話。

「你不知道,那孩子已經到頭了。」周大取出達彭家拿來的酒,擱在火邊溫上。

「嗄?」周二這一聲,連火頭都為之一顫。

「她只是不和我們說罷了。」周大打開酒封,嗅著被高溫激發的香氣,「我們仨誰都累,就她累得不尋常。」

「哥,你累壞了。」周二奪過酒瓶,自己灌了一口,酒很烈,酒勁湧上的熱血將他的臉頰染成一片緋紅,與凜冽的空氣形成巨大的對比。

周大接過遞來的酒瓶,默默飲下一口,讓滲進血液的暖驅走高原冬夜的寒。

「如果小姑娘不下山的話這點難處對她來說沒什麼的。」他看向遠方,用喃喃自語的聲量說著,「能不能到昌都我一點兒都不擔心,就是擔心沒有辦法給老三還一個好好的小姑娘回去。」

周二聽了,「噗哧」一笑,「虧你還跟人家獻寶似的炫耀呢,到頭來比人家親爹還操心。」

「不是你親女兒妳當然不擔心。」周大乾了餘下的熱酒,攏攏袖子。

「哥,她可是周家的女人。」周二看向周子瑜消失的方向,微弱的火光在眉間投下一片陰影,「就算今年天不好,她還是會繼續發光的。」

周大難得被自家兄弟說倒,經驗豐富的牧羊人綻開一個微笑,又拿了一瓶酒擱在火堆上,「你贏了,溫好了就是你的。」

「沒什麼好擔心的,哥。」周二拍拍哥哥的肩膀,「去睡會兒吧,子瑜還有一個多鐘頭才回來。」

周大點點頭,鑽進帳裡,約莫是酒勁上了頭,今晚,他睡得特別香。

***

又是一次天亮,天色比昨天陰了不少,風雪之勢見長,牧羊隊便在這天氣下亦步亦趨地前行。

此去直至今晚住宿的卡瑪多是段緩坡,由海拔4200公尺的河谷上行34公里,到海拔4600公尺處的達日來,再往北下行11公里至海拔4200公尺以下的卡瑪多鄉。

周子瑜難得走在領頭的位置,此刻正全神貫注地注意天氣的變化。

雪變大了。

原本沾衣不濕的雪花,現下落到身上就會積著,積多了手腳活動會有些不便。

達日來附近有一處岩壁下方可以暫時躲避落雪,牧羊隊看看餘下的路程不多,便在那處歇下、吃午飯。

周子瑜捏著冰涼的肉捲,一邊吃,一邊到前頭探路。

前方的道路因為一早的降雪已經積上一層白,有一定的厚度,不影響行走,兩旁的高山上看得出來積雪量都不比河谷少。

她掉頭回到營地,栓好牲口,在火堆邊坐下,繼續啃著已經涼了的肉捲。

「如何?」周大遞給她一杯熱酒,問道。

「路還能走,只是兩邊山上積的雪多,怕雪崩呢。」周子瑜接過酒一口飲下,一股暖意自喉中漫開,滲透經脈、散入四肢百骸。

「雪越下越大了。」周二瞇起雙眼,看著能見度逐漸降低的遠方。

「就剩十多里路,趕一趕,到村裡避著就不怕風雪了。」周大說道。

周二和周子瑜沒多說,起身滅了火堆,清點羊隻、上馬準備離開。

咆哮般的風勢持續吹過狹長的河谷,三人在狂風和大雪的淘洗下都戴上了護目鏡和面罩,全身包裹在厚重的布料下,卻還是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

驀然,羊群中傳來一陣騷動,三人同時停下腳步。

幾頭羊叫了幾聲,四腿一曲趴在雪地裡,任周大怎麼趕都不願意挪動半吋,其他羊看著也「咩」聲四起,二十多頭羊就這麼杵在寒風中,微微泛黃的白毛幾乎要跟雪地融作一塊兒。

周二和周子瑜看不見周大的表情,卻也能從他任由風雪吹打的身影中讀出無奈。

「牠們感應到什麼了。」周大甩動馬鞭,然而那能威嚇牲口的響聲迅速淹沒在怒號的風雪中,壓根兒驚不動羊群。

周二抿抿面罩下的唇,此處距離卡瑪多就幾里路,不出一個鐘頭就能抵達,卻因為牲口的自然反應耽擱了。

周子瑜則是在羊群周圍不斷走動,希望不間斷的移動能讓羊隻因為輕微的煩躁而起身,但整整十分鐘都不見效。

「還是先休息吧。」周大在前方尋了處山坳,讓另外兩人一起過去。

由於牲口的不尋常反應,儘管已經下馬小歇,三人都不敢輕易放下戒心。

沒有人說話,沒有生火,坐騎噴的響鼻輕易消失在風裡,此刻唯一充盈耳際的,就是谷間凜冽的風雪。

山坳裡雖然風勢稍弱,但雪依然會落到身上,三人時不時會抖動身子以防給堆成雪人。

周子瑜起身伸展筋骨,一直縮著身子坐著並不舒適。

驀然,羊群齊刷刷立起,看向同一個方向的山頭,身上積的厚雪隨著站立的動作簌簌落下。

周子瑜定在原地,順著羊群的視角望去,周氏兄弟也迅速趕到羊群身邊,看著一樣的方向。

遠方的山頭有一大片雪白滾滾落下,宛若一波浪潮朝著河谷席捲而來。

「上馬!雪崩!」周大扯開嗓子吼道,看著兩人都上了馬才跨上坐騎,連馬鞭都來不及抽,牲口已經自行撒開四蹄往安全的方向跑去,本來趴在地上不動的羊隻們也被突來的變故嚇得四散逃跑。

周子瑜被丟在隊伍的最後方,本來也想跟著兩個伯父一起逃跑,但看到幾隻因驚慌而跑錯方向的羊,看著還有一段距離的雪浪,她一咬牙,追上跑最遠的那只傻羊,揮著馬鞭將所有落單的羊都趕回隊伍裡。

「子瑜,落下的羊別管了,快回來!」周大回身著急地催促,跑在前頭的周二腳步也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周子瑜剛逮到最後一頭羊,身後雪崩的低響無情地吞噬周大示警的喊聲,她圈起落後的幾隻羊,並用最快的速度將羊送回羊群,就這麼一緩,崩落的雪海已經滾過大半河谷,步步逼近尚未脫險的牧羊隊。

周氏兄弟看著羊群的數量齊了,周二繞到羊群後頭,周大領路,兩人將羊群帶上一邊的緩坡,前腳才跑上山腰,後腳滾滾雪浪便呼嘯著捲過空無一物的河谷。

雪白的浪潮在河谷的尾端失去後勁,最終悄然而止,餘下依然強勁的風雪和在谷間迴盪的裊裊回音。

周大緩下一口氣,回頭清點羊隻,25頭一個不少,一旁的周二仍在驚魂未定之中,再往後看,淨白的坡、淨白的風雪、淨白的谷。

周子瑜不見了。

兩人的心裡都是「磕磴」一響。

「老三的小姑娘呢?」周大問道。

「我一回神就沒見。」周二的臉色比被大貨卡輾過還難看。

「周子瑜!」周大的大嗓門一出口,便融進獵獵寒風中,消失不見。

更不用期望聽到什麼回覆。

周大幾乎是滑下馬來,跌坐在過踝的積雪中,雙手抱頭。

周二騎在馬上迎風而立,看不見面罩下的表情,但他頭垂得很低,肩背看上去也有些佝僂。

他們不敢相信,幾分鐘前還活蹦亂跳的小姪女,他們牧羊的好幫手,眨眼間就被葬在險惡的高山河谷中。

「哥……」半晌,周二開口,聲音被風吹得一顫一顫,「我們走吧,天黑了就更危險了。」

周大沒有回應,只是愣愣地望著被大雪淹沒的河谷,經驗豐富如周氏兄弟,遇上生離死別,也是束手無策。

咆哮的風雪並未因雪崩的結束而止歇,反而更加張狂。

羊隻們三三兩兩發著耐不住寒冷的叫聲,讓周大心裡的煩躁增添了幾分。

「哥。」周二喊了聲,語氣不輕也不重,卻飽含無數情緒。

周大起身,依依不捨的看了河谷良久,才回頭,喃喃說了句,「我們會回來的,子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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